四月间,徐子瞻与何玉暇行昏礼,晋宁王夫妇前往庆贺。
次日一早,新郎徐子瞻就跑来王府,他岳父何敬容让他给晋宁王捎句话:
大同九年,七月十五夜,鲍渺染怪疾,口不能言,七月十七暴病而亡。
萧黯恍然大悟,拨开迷雾。
数年来,萧黯一直在查鲍渺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日萧正德临死前告知萧黯,王褒是鲍渺见的最后一人。
萧黯将信将疑,暗自查证。
据都官部官吏所述,以及卷宗上显示,鲍渺是七月十七日染急症,当夜暴亡。
萧黯认为,探访的人如果意在取其性命,必会是当日,最多是前一日探监下手。否则鲍渺若有反复,攀咬出他来,反倒坏事。
皇帝及其近侍可证,从七月十四至七月十七,王褒等几位近臣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在同泰寺和紫阳宫做法事。
王褒在十六、十七伴驾,晚间歇在紫阳宫外殿,并无机会外出。
萧黯渐渐也认为可能是萧正德信口开河,挑拨离间之语。
徐子瞻带来的何敬容所信息,是都官部官吏辞和卷宗中都未提及的。
如果鲍渺在盂兰盆节当夜被药哑,那么下手的人便是在十四或十五日动手。
王褒在那前后几日,只在盂兰盆节当出过宫,因为皇帝特意敕命近臣在节中回府履行敬亲孝道。
王褒有时间在当夜去见鲍渺,不知如何药哑了鲍渺,又不知用了什么辞服了鲍渺在两日后自尽。
人皆贪生,鲍渺不识字,又已哑,自知活命无望,也就不再反复,顺从赴死了。
那么都官部的卷宗上为什么没有提及鲍渺被药哑的事,是鲍渺有意隐瞒,骗过了所有监官?还是都官部有意隐瞒,至少何敬容是知情者。
都官部为什么要刻意隐瞒鲍渺死前的症状,何敬容又为什么要讳莫如深。
王褒就算是皇帝近臣,事涉谋杀郡王大案,尚书省断不会包庇王褒,甚至不会包庇湘东王。
能让尚书省噤若寒蝉,不敢深究的,唯有皇太子。
萧黯此时才终于确定,王褒是皇太子的人。
那么,最后的疑问的是,王褒是不是那个与东魏私通的人。
萧黯此次回京,被诉以叛国大罪。
萧黯在为自己辩解之时揭开东魏曾助临贺王萧正德谋南兖刺史之职。
皇帝上了心,开始深查。
不久,吏部尚书卢元康就因贪腐昏聩,被免职问罪,判以秋决。
贪腐向来是贪腐的,一朝被判极刑,却是因为他在错误的时间收了一笔错误的钱财。
在他举荐萧正德为南兖刺史的前后,收到了来历不明的巨额金银。
在皇帝眼里,卢元康已不仅仅是贪墨,而是叛国欺君,不可宽宥。
只是碍于南朝的体统颜面,未将叛国罪名公之于众。
卢元康下了死牢,侍郎高璞代任吏部尚书。
萧黯从始至终都不认为卢元康是那个大人物,他对刺史级的高官任命本无权置喙,一二建议足以使皇帝疑心朝臣与藩王有私交。
而据萧黯所了解,东魏对操纵刺史高官的任命极有信心,那个合作者的价值应远高于卢元康。
而且,卢元康作为混迹台城多年的老官僚,不会仅为钱财犯下大忌,除非有人提前告知他,皇帝已有意任命萧正德,那么,他收受钱财后,在皇帝询问下,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倒合情合理。
那么,东魏结交的那个大人物是王褒吗,卢元康与王褒暗地里有过交通吗?
王褒身为太子近臣,与东魏交易,目的又是什么?
萧黯仍想不明白。
如今东魏国内,已是局势大变。
三月间,高澄派使者至建康,正式通告高欢薨逝的消息。当时,新任大丞相高澄已稳定住东魏朝局,基本掌控住了东魏军政事。
晋宁王府北上探报得到的消息是,河南王行台郎王伟在元日间被调回邺城,被太原公任命为邺城令,兼领太原公府谘议参军。
萧黯听闻倒也不算意外。
王伟此人,文采极出众,奸诈多谋,又有三寸不烂之舌,被有意笼络人材的高洋收之门下,是常情。
高洋固然如虎添翼,侯景却斩断了臂膀。
直到四月,侯景既没有如期举旗反高澄,也没有被高澄诓骗回晋阳。新君悍臣间仍是各藏祸心,彼此僵持角力。这其中或也有高洋的运作。
四月末时,东魏新任大丞相高澄正式派出国使出使建康,两国互通消息,维持旧好。
东魏国使初到建康,皇帝即下旨宣召。
皇帝已有数年未如此重待外国使节。
南朝一直以来有意平衡东西两魏关系。
使东西两魏始终处于势均力敌,剑拔弩张之势,对南朝最为有利。
如今东魏丧失高欢强主,新主年轻,正值弱势之时。南朝皇帝故意示好支持,以威慑西魏,防西魏趁势吞并东魏,打破下大势平衡。
东魏国使名杨愔,出身北方望族弘农杨氏,其人肥胖洁白,腰带十围,姿态伟岸,颇有南朝士族风采。
杨愔自津阳门进入台城。
他像所有初次来到建康的外国使节一样,在广阳楼下仰望神龙仁虎两座壮丽神阙,赞叹不已。
杨愔从容进入台城,经松柏大道,到达端门,自端门走进紫阳宫,朝拜南朝子。
杨愔见南朝子鹤发长须,日之表,果然如菩萨仙人在世。
诚服伏地大拜,朗声称颂。
杨愔转呈高澄拜南朝皇帝书信,转达大丞相对南朝皇帝的敬仰,对南北和平的希翼。
皇帝对东魏大丞相齐献武王高欢的猝然离世表达悼念,对新任大丞相渤海王高澄表达了长辈对晚辈的赞扬和期许。
皇帝问齐王丧仪诸事,杨愔对答如流;皇帝又问东魏新政,杨愔支吾不能言。
皇帝赐杨愔在建康过端午,端午后再回国。
杨愔拜谢,退出。
东魏国使一行下塌台城南侧的橘台使馆。
橘台使馆一时间,被京城瞩目。
明面上有东宫,礼部、鸿胪寺,东扬州衙署,往来不休。
暗地里,各种势力也牢牢盯着东魏使团动向。
西魏在建康的密探试图打探消息、东魏留在建康的暗桩试图交接。
东魏国使想要联络一些人,一些人想要联络东魏国使。
另还有一些人,紧盯着东魏国使,看到底与他联络之人是谁。
萧黯听岑询之自江北报信,东魏使团自彭城入境,未敢在江北各地停留,除沿途地方官吏正常往来供应外,未见接洽可疑人物。
王褒自然不敢主动交接杨愔,杨愔初来乍到,自然也不敢贸然联络王褒。
但是,杨愔此行,终要联络那个合作者。
萧黯有意滞留在建康,一为查王褒,二为查东魏杨愔。
萧黯在京另外一件大事,就是照顾怀孕的妻子笼华。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任性,他若离开建康,担心没人为她出头,她会被蔡妃与管事嬷嬷们约束住,过的不适意。
这一段时日,或是为补前一段食不下咽,她的食欲忽然变得大好。
口味稀奇古怪,且还心急,想吃什么立即就要吃到口。
有时候想吃店糯糕,有时候想吃宫廷蒸酥,有时候想吃江南青梅,有时候想吃北地乳酪……
南朝宫廷规矩,孕妇割不正不食,邪食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生养嬷嬷等管事内官自然是管束着不让乱吃。
只要不是太古怪的,或有妨身体的,萧黯私下里都会淘弄烹制给她。
比如,忽一晚,她想吃广陵的琼花豆腐。
而广陵琼花已过了花季,萧黯便命人连夜赶回广陵,专找山阴晚开的琼花,采摘回来炮制。
忽一日,她又想吃糟鲥鱼
四月的时节,正是吃鲥鱼的季节。各宫府餐桌上常有,萧黯也爱吃,可笼华偏要吃糟的鲥鱼。
这就难办了,糟鲥鱼本是盛夏的食物,前后要封坛腌制两个月,眼前,哪家也没有糟好的。
笼华听要等两个月才能吃到口,立即不高兴。
萧黯苦恼,原来口腹之欲,若放开来,也是难以满足的人之大欲啊。
费了不少脑力,最后想了一法子,亲自进宫要出一坛糟鳆鱼出来。
开坛取出几只,喷香扑鼻,再配上蒸制的带鳞肥膏鲥鱼,晶莹浓香。
搭在一起,权且充作糟鲥鱼,给她解馋。
笼华吃了几箸,口味不见十分满意,对这份心思,倒表示十分满意。
立即就高高兴兴了。
忽一晚,立即要吃筒粽。
本来也端午将近,府中料都是新鲜齐备的,当时就蒸制了。
她也不睡,眼巴巴等着出了锅,吃了有大半个枣粽,才安然睡下。
萧黯次日听,既好笑又无奈。
此事,还没完,她将枣粽、栗粽、肉粽都吃了一遍,又要吃苦味角粽。
这可难坏了厨下,没听有苦味粽,难道是杏仁馅的,孕妇自然不能吃杏仁。
折腾了两日,做了不少失败的尝试,俱不是她想要吃的味道。
忽然一日,厨娘福至心灵,终于猜到,或者她想吃的是益智粽。
益智粽并不好吃,很少有人家做。
笼华是七八岁时,吃过一次,如今莫名又回忆起那个味道。
蒸制来,她又不爱吃了,只是十分爱闻那个味道。
后来,餐餐都要蒸来闻味道。
萧黯也被迫跟着闻味,连续多日,那微苦的草叶味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鼻端。
萧黯再次不知道是所有的孕妇都如此,还单是笼华如此。
不管怎样,总是要纵着的。
直到,有一日雨后,他们在花园中散步,她忽然停步在一株树前,那树皮味道闻来十分美味。
萧黯吓了一跳,抬头看那株树,枝繁叶茂,好似是一株樟树。
树皮自然是不能吃的。
谁知笼华偏觉得能吃,在那树下只不走,定要尝尝。
萧黯只好招来懂草木的内官,问是什么树。
内官是肉桂树。
萧黯意外,这树皮是香料,还真能吃,但是有单独吃的吗。
只好命人用厨下收藏的肉桂烹制汤来。
笼华尝了尝,皱着鼻子不是这个味,让蒸来。
蒸完,嗅了嗅,嫌恶的,更不是这个味道。
让萧黯偷偷叫人剥下雨后的生树皮给她。
这如何使得?
萧黯不再纵着她,教了几句,她立即眼泪汪汪,好似受了大的委屈一般,气鼓鼓的走开了。
萧黯颇为无奈。
次日晨起,萧黯自己也跑去肉桂树下,嗅了嗅,一股甜腐的味道直冲鼻腔。
萧黯一震,这味道好生熟悉,他咽了咽口水,像某种食物的味道,可是,是什么呢?
他一上午不专心,总回想那个味道,忽然一瞬,电光火石间,恍然大悟。
那味道是他前世闻过的味道,岭南的荔枝!
笼华前世酷爱吃岭南荔枝,可是今生她从未尝过,想必听都未听过。
她竟是想吃荔枝吗!?
这个时节,岭南正是头批荔枝红聊时候……
萧黯高声叫内官,立着人快骑前往岭南,取荔枝来。http://www.123xyq.net/read/2/2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