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殿佛像林立,佛香缭绕。
老皇帝竹冠鹤发,白须垂胸,端坐其郑
不妨中一瞧,几乎以假乱真,以为又是一尊菩萨偶像。
只是,这尊菩萨满腹慈悲的儿女情肠。
老皇帝手持佛珠,端起威仪,问萧黯、笼华夫妇:“知道抗旨不遵是什么罪吗?”
晋宁王妃夏侯笼华乌黑发髻,只以木簪固发,素净的面孔,身着宽松的冬袍。
她不待萧黯开口,抢先答道:“臣孙媳知罪,臣孙媳请求陛下,将妾与夫君关在一处。”
老皇帝打量眼前的孙媳,他还记得,萧黯当日向他请旨求娶此女,他当时的理由是此女朴素端方,贫贱不移。
如今看来,萧黯此言倒也还不虚。
皇帝问:“你想与他一同被圈禁在废园?”
“妾今日见那院落破败不堪,到处都是灰尘,四壁透风………
萧黯在旁低声斥道:“住口!不要再!”
笼华不听,仍旧话,声音颤抖,已有哽咽:“……寝具肮脏破败,难以御寒。食物粗劣,难以果腹。
妾虽愚笨,尚可执帚扫尘,让夫君周遭净澈。在他饥饿时,为他烹一碗热羹,在他寒冷时,为他补絮缝衣。请陛下垂怜恩准。”
皇帝问道:“你认为你夫君罪当圈禁吗?”
“以臣孙媳妇人见识,臣夫妇擅自北行,让亲长忧心牵挂,实属不孝。更不知生死干系重大,罪过难赎。”
老皇帝心道,这孙媳比孙子懂事,更懂长辈的心啊。
“你果真愿意和他同在废园,他此番罪重,或需关押数年。”
萧黯在旁急切道:“北行一切主张都在臣,臣妇无辜,臣请皇祖父开恩,准臣妇留在府郑”
皇帝打量萧黯满面急切,他被控大逆之罪,也没见他如此变色,果然是年轻啊,不知畏惧国法圣意,倒知在意妇人。
他蓬头垢面,衣饰脏乱,看得出他在废园过的糟糕至极,故而不希望妻子与他同受苦楚。
笼华在旁哽咽坚持:“妾誓要追随夫君,无论我们在哪里,都可享伦之乐。”
“何为伦之乐?”皇帝耷拉着眼睛问。
“父母子女伦。臣孙媳已有两月身孕,臣孙媳希望孩儿降生时,父子夫妇团聚。”
萧黯在旁呆住了。
皇帝怒目萧黯:
“你媳妇已有身孕,你还带她北行涉险?这岂是为夫为父的道理?你如今也要做父亲了,当切身体会长辈的怜子苦心!回府好自反省!”
萧黯呆呆喏喏领命。
皇帝又训诫笼华道:“你一妇人,不要一味顺从包庇夫君。夫有不当,直言劝谏,才是贤妻。回府中,好自保养身体,养下好子女,方补过失。”
笼华忙谢恩领命。
夫妇二人刚回王府,太医随后奉旨跟来。
为笼华诊脉后,开出养胎之方,叮嘱王府医师熬制之法,以及各项孕期禁忌。
太医自称受皇命专侍晋宁王妃此胎,会每日前来,告诫王府医师尽心服侍,待王妃产下皇裔,宫里自会论功赏赐。
王府医师领命。
萧黯回府彻底沐浴一番,才敢靠近笼华。
仍是不敢碰触她,围着她束手呆看。
笼华自己投怀送抱,萧黯这才心翼翼轻轻捧着她,好像捧着个易碎的琉璃瓶。
笼华心中甜蜜得意。
她这一月来自己有所知觉,自疑是怀孕了,但在圈禁中,不便召医师看视。
直到萧黯被带走拘押,笼华才决心验证,想的是,若果然有孕了,就凭此让皇帝顾念亲情心软宽宥。
私自招来医师诊断,果然怀孕了,医师推算已有两个月孕期。
笼华欣喜至极。
回想来,定是萧黯进邺城前夜,他们好似生离死别般……
笼华在萧黯怀里美滋滋靠着,忽然发现萧黯静悄悄的,连抱都抱的不认真。
他自知道她怀孕后,一直就呆呆的。
笼华以为他高心傻了,如今看,傻仍旧傻,只未看出高兴。
笼华嗔怪:“我怀了我们的孩儿,你怎么不十分高兴?”
笼华随即猜想到萧黯怏怏不乐,或是因为仍被圈禁,身背大罪。
于是体贴安慰,“我们虽然被圈禁,到底回了府里,而且也没有定罪。我瞧着,圣上没有真生气,想必过一段时日,就会放我们出去。”
萧黯一个字没听进去,他很害怕。
萧黯前世没有子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女人怀孕后就会发生意外。
笼华在前世,也曾怀孕,但正逢战乱,她在逃亡中失去了胎儿,人也险些死去。
而且,笼华的生母也死于产厄。
在萧黯的认知中,女人怀孕生子,如同男人上阵搏杀,生死难料,实在是件恐怖的事。
再想他们南归这一路,疾行赶路,笼华还曾骑马狂奔,真是后怕。
若她有个好歹,他该怎么办。
笼华听他还是不答话,抬起头看他脸色。
萧黯只好摸摸她的脸,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我高兴。
皇室妊娠饮食起居有一套礼仪规矩。
他们虽在圈禁,礼仪规矩却一项未免。
先是,太常寺太祝送来龟卜易筮文贴。
萧黯与笼华两个都是不信神佛卜筮的人,却不约而同去看那卦象文辞,看其上显示此胎会平安顺遂降生,心中都觉安慰。
紫阳宫派来一位督管生育的女官老嬷嬷进到王府,指挥得王府女官、内侍监官团团转。
他们在竹林西侧专门收拾出来一座备产院,让王妃单独居住。
按照定式,备产院里面陈设摆放都需端正,便是院中花木,有长歪的,一概拔出。
侍从也需模样行止极端正的才能近前服侍。
自从换到备产院居住,笼华就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饮水也吐,饮食俱废。
生养嬷嬷见怪不怪,只拉着长脸,逼着笼华进饮食。
妊娠之苦,笼华还能挨,被人监视的囚徒之苦,着实难挨。
萧黯不允许进入备产院,平日里,只能笼华去外面看他。
忽一日,在萧黯面前,笼华忍不住也大吐特吐起来。
萧黯大惊怪,一脸担忧。
笼华心道,这下好了,一次北行,一次怀孕,各样狼狈不堪像都被他瞧见了。
南朝女人妊娠向来回避男人,萧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不知道是所有孕妇都如此呕吐,还是只笼华如此,看她身骨愈加消瘦,心中着实担心。
他先问了医师,医师的意思是,大多数孕妇都如此,只是轻重不同。
萧黯又去问生养嬷嬷,结果被嬷嬷好通教训,大意是这些妇饶事,不是他一个郡王该问的。
随即,又教训了王妃,她不该在郡王面前失态呕吐,如觉不自控,当回避郡王。
夫妇二人乖乖听训。
熬了近月,笼华终于不再吐的厉害了。
忽一夜之间,王府各门的禁卫也撤了。
也没人留个法,府内上下热在门口张望,只不敢出去。
外面的属官有胆大的,率先进来了,也并没有人管。
一来二去,进出渐渐自如了。
晋宁王府莫名其妙被封禁,又莫名其妙的解了封。
萧黯已被停职,也没人和他复职,他也不好自己厚颜返回广陵,也不敢擅自请示。只好莫名其妙的留在京城,南兖的军政事照旧打理着。
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收到外面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就是,元月间,魏尹山阳侯崔懋因私通西魏,被大丞相高欢杀了,另有近二十人涉案,同被杀。
萧黯心绪复杂,胡人好杀,无论士庶贵贱,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魏尹是京畿重臣高官,十来日间,杀便立即杀了。
第二个消息就是,东魏大丞相高欢重病,甚至有传言,高欢已在弥留之间。
萧黯心中却清楚,此时已是二月底,高欢实际上,已经薨逝,是高澄秘不发丧。
高澄秘不发丧,并不是忌惮邺城生变,而是担心宿敌西魏趁机攻伐,第二个担心就是盘踞河南的侯景听闻高欢薨逝,起兵自立。
当日西魏谣传高欢中箭而死,实际上确实射中高欢,只是不是要害部位。
高欢在前线支撑着表现如常,就是为粉碎谣言,振奋军心。回到晋阳就病倒了。
萧黯筹谋的就是趁着高欢病重,再听到高洋崔懋魇镇国运和性命,定会触其逆鳞,急怒中立命处死。
崔懋事涉魇镇高欢性命,高澄就是有心救,也不敢救。或者还唯恐受牵连。
如今,西魏和南朝,都还不知高欢已死。
但东魏世事已大改。
萧黯已派出密探北上河南,打听河南王府动向。
唯今,他只能寄希望,高洋在高欢去逝之前,将王伟调出河南。
那么,侯景身边没有了王伟出谋划策,高澄在高欢去逝后,对侯景张开的大网或者能把侯景困住。
萧黯有时候常有恍惚,此时,北朝正经历生死大考,风云变幻,前途难测;而南朝却一片膏粱盛世,歌舞升平。
谁能想象的到,南北两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紧密相连。
不过一两年间,南北翻地覆。
萧黯从来都不那么相信自己,他连一个女人都担心保护不好,何谈保护南朝万万生民,他连一二奸佞都斗不过,何谈只手改变南北朝三国国运。
然而,不信自己又能信谁。
神佛吗?皇帝、皇太子吗?边境各大州刺史吗?
从前的一世证明,他们统统都靠不住,萧黯唯有信自己。
笼华现在尽量回避萧黯,倒不是因为生养嬷嬷的教训,而是因为萧黯很讨嫌。
笼华希望萧黯还如从前一般对她柔情款款,卿卿我我,抚慰她的不适和紧张。
结果,他现在比她还紧张,见到她就远远避开,就是偶有靠近,也极心翼翼。
她只要稍有皱眉,他就大惊怪,问东问西,一脸忧郁。
笼华不但在他那里得不到抚慰,还得打起精神宽慰他,好生烦闷。
要不是他还在停职,笼华真想赶他去广陵,眼不见心不烦。
等他回来,拿出孩儿给他看就是。http://www.123xyq.net/read/2/2215/ )